生怕家人沾他一点光

  父亲对我们这些孩子不仅管教严厉,而且一辈子都“严防死守”,生怕我们会沾他一丁点光。他不仅“阻拦”妈妈的升迁,也多次影响我们的人生选择。

  比如我大哥,是名共产党员,退伍后,他在上海工厂当工人,一直表现优秀。厂里让大哥参加干部培训班,大哥太老实了,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告诉给了父亲。父亲一听,一下子表情严肃,找大哥谈话。意思是,大哥不能走仕途,所以这个培训班不能上。大哥听从了父亲的意见,没有去这个培训班。直到退休,我大哥都是一名普通职工。

  我二姐当兵,她原籍上海,二姐夫原籍北京,双方都是大城市,按照政策规定,二姐从部队转业,可以回上海。于是,二姐高高兴兴回上海办手续,没想到父亲又知道了。当时父亲已是市委领导,他找二姐谈话,明确表示,家里已经有4个孩子在上海,二姐还是不要回来为好,即使她想回来,自己也不会允许。父亲亲自堵住二姐回沪的路,二姐只好继续留在南京。至今,二姐一家还在南京生活。

  我哥哥的女儿,是我家唯一的孙女,从小被我父亲抱在怀里长大,最为宠爱。孙女的读书成绩不算太好,但她后来努力,考上了南模中学。父亲又怀疑起来,觉得孙女的成绩应该上不了南模。他亲自跑去教育局,要求彻底查清这件事。对方一查,告诉父亲,还真不是靠他的关系,就是正常途径进南模的。

  可以说,父亲一辈子,最怕家里人利用他的影响,沾他的光。有人对我感慨,改革开放初期,人脉很重要,如果别人家有这样一位父亲,子女成就一番事业很容易。但我们家没有。我们家一没有人从政,二没有人经商。包括配偶都没有一个经商当官的。我们不仅没沾父亲的光,还常常因此受到“伤害”。但我们对此毫无怨言。现在,我们都在普通的工作岗位上退休,更加理解这是父亲的爱护,更加懂得平平淡淡才是真。

  珍宝捐赠坚持“三不要”

  父亲有很高的文化修养,对艺术品收藏情有独钟。几十年来,父亲的工资除了用于家庭开销,几乎全部用于艺术品收藏。上世纪50年代,在街上,齐白石一张画20元人民币就能买到。所以父亲的收藏非常有价值。但是我小的时候母亲就说,父亲将来会把这些收藏都捐掉。

  上世纪60年代初,他看中明代花鸟画家林良的纸本精品,要900元。那不是一笔小数目,家里钱不够,父亲就拿出几年前购买的吴昌硕“秋菊”图去变卖。对方告诉他,这幅画如今涨价了,收购价格远高于当初买的价格。但是父亲坚持说,当时什么价,现在还算什么价。

  父亲不仅收藏字画,文房四宝有时也会买。他有一块宋坑小方壶石,上面有历代名人收藏时的刻字,平时一直放在客厅。一位美籍华人得知父亲是石头的主人,特意到我家,提出花5万美元买下。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就盯着他看。对方以为父亲是嫌钱少,说:“没有人会比我出得更高。”父亲回应道:“你出再多的钱我都不卖。”

  第二天,父亲拿起电话就打给上海博物馆,让博物馆赶紧派人来,把小方壶石拿去。博物馆的人说:“王老您自己留着吧”。父亲反而更生气了:“我让司机现在就给你们送去。”

  父亲收藏的宝贝很多,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结交了很多画家。林风眠、谢稚柳、唐云、黄胄等,都是他的好友。“文革”期间,画家很闲,请他们吃饭,他们会画画以表感激。我妈妈包饺子特别好吃,经常请画家们吃饺子。他们知道父亲懂画,都画得特别认真。现在回头看,父亲收藏的这一部分画,可谓是“精品”。

  晚年,父亲有一次生小病住院,大概想得比较多,出院后立即把上海博物馆的负责同志找来,说家里这些古画你们都拿走,珍宝赶紧捐给国家。

  母亲去世后,父亲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,对我们说,古代艺术品一定要捐给国家,但是朋友送他的现当代画,可以留给我们作纪念。我们听了很高兴,每人挑了一幅作品。我最喜欢黄胄的《南海养鸡场图》,然而我当时不在上海,就把画留在家里,托姐姐保管。没想到这一留,画又没了。

  据姐姐说,有一天,博物馆的几位老先生来看望父亲,他们和父亲太熟了,抬头一看,随口就说:“王老啊,你墙上的现代画真好。你准备以后怎么处理?”父亲连讲一句“这些画可能留给子女作纪念”都不好意思,只说将来送朋友。对方就表示:“送朋友还不如给我们博物馆呢。”这下父亲惊讶了,他本以为博物馆不要现代画。对方说:“我们现在也收藏现代画。博物馆搬家了,空间很大。就是现代画价格涨得厉害,我们没钱买。”父亲一听,立即把家里的现代画都捐给博物馆,其中包括那幅许诺给我的“养鸡场图”。我二哥当时就在旁边,有意提醒说:“这幅是小妹最喜欢的”,父亲就像没听见似的。当姐姐在电话里把情景转述给我时,我痛哭流涕,好几天没睡好觉。

  父亲还与博物馆约法三章:不要宣传、不要捐赠仪式、不要证书。有一次,哥哥看到博物馆展出父亲收藏的林良花鸟作品,下面署名正是“无名氏捐”。

  “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官”

  父亲个性耿直,对官位看得很淡,他敢于坚持原则讲真话,不考虑个人得失。有时还说:“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官。”谁都不敢在我父亲面前谈钱,一谈钱,他就板脸。他真正做到了把一生献给国家。拿那句老话说,是“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道德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”。

  1955年,他任市委组织部长时,原上海宣传部部长彭柏山因“胡风问题”受到牵连。父亲是彭柏山专案组负责人,但是看了证据后,父亲认为他不是反党分子,就与专案组据理力争,坚持说不。之后,父亲毅然辞去组织部长职务,去上海博物馆当馆长。2007年,彭柏山的女儿彭小莲在报纸上写文纪念我父亲,题目就是《骄傲的灵魂——怀念王一平叔叔》。

  1957年,上海博物馆因为是知识分子聚集地,被认为是“牛鬼蛇神”扎堆的地方。父亲再次挺身而出,对文化局领导说:“我已作过全面调查,博物馆没有一个‘右派’。”一个“右派”都没揪出来,这在当时的全国文化系统里大概也很少见。

  2008年12月10日,父母亲的骨灰在青浦福寿园入葬。仪式简朴,墓碑背面是陈毅元帅的诗句:大雪压青松,青松挺且直。要知松高洁,待到雪化时。父亲的穴盖上,刻着彭冲叔叔亲撰的挽联:“一生正直护公平,两袖清风感人心。”

  这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。